浮雲組
About Us
首頁
五週年企劃
試閱——〈初夏〉
試閱——〈秦商〉
試閱——〈千年以後〉
作品
無料
懷楚
秦葬
漢臣
唐風
孤晉
【內容簡介】
他自幼生口吃,是他教他如何說話、和他共商天下大事,也是他招他入秦國,送他那離別的毒酒。
要他說,此生最不應該的,就是認識他,李斯。
荊軻刺秦王雖失敗身死告終,卻揚名天下,可又有誰知道,他的好友高漸離,在燕國覆滅之後該何去何從,那從未記載於歷史之上的,無名的刺客……。
歷史上清楚記載的英雄豪傑,兩段刻骨銘心的故事,刻畫出大時代的動盪,人們的身不由己,與中國史上第一個大一統的帝國——秦國。
【內容試閱1】
〈葬君〉(
戩祭)
初
「李斯,你的論述很好就是有些地方還需要改進,只是今日天色已晚,還是明天再討論吧。」老者閱畢青年呈上的文章點了點頭似是十分滿意,「這卷你拿回去讀吧。」
青年恭敬地接過老者遞來的竹簡,藉著燭光粗略讀了一段卻是滿面疑惑,「先生,這卷竹簡並非是您所寫的吧?那字句可不似先生文筆。」
「確非出自我手。」老者捋了捋鬍鬚呵呵笑了起來,歲月在老者臉上留下抹不去的痕跡,但那得意的神情無關乎年歲,像是一個父親在看自個兒的孩子出息了,「等你再多看幾卷長些見識了,我再告訴你也不遲。」
「這大冷天的,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青年送老者出了書堂後又在課室多留了一會兒整理環境,關好窗櫺也步出課室鎖上了門,回頭看見一名書生打扮的男子行色匆忙,青年原想離開卻見書生朝他直奔而來,鬼使神差地停下腳步等著書生。
書生向青年作了揖幾度欲言又止,青年幾乎要失去耐心轉身離去的時候書生才結結巴巴的道,「請、請、請問……你、你有看見……看見、看見……」
書生清秀白淨的臉紅了起來,又羞又窘,青年不禁起了探究的心思想要捉弄一下書生,隨口輕描淡寫地回應。
「看見什麼?」
「我、我、夫子……」書生強自鎮定下來看向青年,清脆的嗓音微微顫抖,「請問、你有看見、嗯……看見、夫子……」
青年這才點頭,保持臉上的淡定神情說道,「夫子離開了,這時間應該已經回到家了。」
「謝、謝謝!」
書生又做了一揖,在青年的目送下往老者離去的方向奔去,青年勾起嘴角笑盈盈的,踏著輕快的步伐往反方向走去,輕輕哼著不著調的旋律。
幾日後,青年一如往常的在大清早推開書堂的門將四周的窗戶打開通風,老者幾日來給他的竹簡他都確實的讀完了,同樣書寫了一篇篇回應竹簡的文章,雖然青年並不知道自己所書的竹卷老者是否曾經拿給那人參閱,新的竹簡也不曾有過回覆他的字句,但青年仍舊十分愉悅,對於這個思想和他如此相近卻又大不相同的人萬分欣賞,恨不得能夠親自見上一面才好,奈何老者不管青年如何請求仍是不為所動。
呼出一口濁氣,青年尋了個窗框靠在上頭,從懷裡拿出了竹簡藉著冥冥薄霧細細閱讀,青年數不清這是老者拿給他的第幾卷了,但是青年依舊孜孜不倦地讀著,像是要從那人的文筆中看出些什麼來,連書堂的門被人推開了也沒察覺。
男子身著青衫,頭上梳了個簡單的玉冠,回首關上門並沒有發覺青年就在書堂裡,靜靜地找了個位置坐下取出書卷細細讀了起來,男子的側臉沐浴在陽光之下,青年瞥了一眼像是被吸引住了一般,目光落在男子頰上的額髮,整個人散發著一種純淨的氣息,俊逸挺拔的身形和那張文靜儒雅的臉好似在哪裡見過,青年偏頭思索了下,未果。
注意力回到書簡上,青年和男子之間互不相擾的氣氛維持到書堂逐漸來了其他人為止,男子收起竹簡走向青年所在的位置,有別於前方用於教學,屏風後方隔出一片地方用以討論文章思想的地方,擺著一張長桌和數張木椅,男子步至後方看見青年被嚇了一跳,臉上訝異的神情一覽無遺,青年此時才想起男子是幾日前向他問老者去向的書生,和那天晚上不同,男子比那時看起來更加年輕了些,乾淨清秀的臉龐沒有那日令人愉悅的紅雲。
青年瞇起眼睛對男子笑了一下,俊朗清逸的面容讓男子又愣了會兒才報以微笑,像春風吹過盛開的旱金蓮,陽光般乳黃色的柔嫩花瓣輕輕搖曳,搔著青年心中的那根弦。
男子越過青年,拎了把椅子擺到另一頭的窗子底下坐著,青年無意識地盯著男子看,想著老者何時又收了個這麼樣秀氣的弟子連自己都沒見過,想得出神了差點把手上的竹簡給落下了,青年回過身抓緊手中竹簡倏地想起老者尚未告訴他文章是出自何人之手,此等文采又是自己不曾見過的,青年不由自主地和眼前的男子湊在一塊兒,接著搖搖頭,笑自己想多了。
眼看著太陽逐漸高掛天空,青年聽見了老者徐徐講學的聲音還有鄉里孩童奶聲奶氣隨著老者複誦詩書詞句的清亮嗓音,青年看完了書卷自是想回應一番,從書櫃中拿出殺青過的木牘和筆墨,青年在長桌的衣角落坐,伴隨著竹簡的內容一邊書寫,時而振筆疾書時而皺眉苦思,男子被青年發出的一連串聲響打斷了看書的興致,雖是低著頭眼珠卻滴溜溜的轉,望著青年觀察他多變的神情。
青年的相貌可以說是豐神俊朗,劍眉星目、端正卻不嚴肅,可當他面無表情時又有不怒自威之感,男子自知不善言詞時常避人言談,再說男子很少到書堂來聽老者講學,多是大量閱讀先賢和老者著作,有疑義才前去請教老者,如此這般別說是較男子晚入門之人,即便是同時拜入老者門下的人也不一定認不全。因此男子甚是好奇青年會是怎麼樣一個人,是才華洋溢文韜武略亦或是虛有其表華而不實……
青年尚未完成那篇文章時老者就已結束了對孩童的授課緩緩走到後方,後半持續分心在青年身上的男子率先注意到老者,放下書卷後對老者作了揖,臉上也露出淡淡的微笑,老者捋著鬍鬚朝青年的方向努努嘴露齒而笑,男子輕輕搖頭晃了晃手中的書卷,老者才一副了然的模樣接著步至青年身後。
青年沒有抬頭,依舊認真的在書寫簡牘,字跡工整結構勻稱,整體有種流暢自然、圓潤大方之感,老者一看擺在旁邊的竹簡便知青年是在回應那卷竹簡,目光更加溫和且帶著笑意了,老者沒有看完青年所書的打算,拍了拍青年的肩令他從中回神。青年回頭一瞥驚覺是老者,連忙推了椅子站起身來向老者作揖賠罪。
「先生。」
「噯,你們兩忙什麼呢 ?」
「看您給我的竹簡啊,道理實在是精妙,思想又和我如此相近。先生,真的不能告訴李斯是出自誰之手嗎 ?」
老者的神情似笑非笑,像是在問青年「你說呢?」
青年不氣餒、再接再厲,「弟子是真的十分欽佩此人,先生真的不能引薦一下嗎?」
男子在一旁事不關己的望著青年滿是希冀面容,看老者暫時不會搭理他的樣子便要拿起書卷繼續念下去,方才被青年打斷也不知看到哪了。
老者沒有回應青年的期待,回過頭喊了男子,「韓非,老看書有什麼意思,不如見見書卷的作文者如何?」
老者此話一出,兩個年輕人瞬間都停頓了會兒,沒想到老者的話還沒完,還有更勁爆的。
「李斯,這位就是你寤寐思之的韓非。」
「咦?」「啊?」
兩 人同時看向老者又互相凝視,男子白皙的臉蛋浮上兩片紅雲,恨不得馬上挖個洞讓自己鑽進去再也出不來才好。青年則是有些怨念老者所用的形容詞以及訝異那個話也說不好的人竟是如此大才,什麼寤寐思之、他也不過是敬佩對方想討教一二而已。
「就是這樣,難得天意如此,既然你二位都對對方有情有義,為師就不打擾你倆了,互相論辯、精益求精啊孩子。」老者帶著慈祥的笑容離開了書堂,將空間留給兩個初識、往後卻必成大儒的年輕人。
兩人面面相覷,青年想到對方那貧乏的談話能力,嘆了口氣率先開口。
「你叫韓非是嗎,我是李斯。」青年盡量親和的微笑,看著男子越來越低的頭有些好笑又有些來氣,第一次見面也是這麼個場景,男子漢大丈夫總這麼低著頭好像自己做了什麼事讓對方畏懼,「沒想到我們之前就見過了,請把頭抬起來吧,我不會吃了你的。」
男子低下頭聽見青年的嗓音還挺熟悉卻沒憶起是何時何地聽過青年的聲音,被青年如此一說更是連耳朵都紅了,對方是那位常常作文給自己的人而且這麼年輕,自己是好些年沒遇過能夠和自己好好交談的人了,更別說這麼意氣相投,好些想法也都如出一轍。男子經過一番思想掙扎後,終於慢慢揚首朝青年看去,正好對上青年溫柔的目光不禁身體一僵,什麼話也說不出口。
等了好一會兒男子才怯生生地看向自己,李斯拉開一張椅子坐下將視線從男子身上移開,希望能減低對方的緊張感,男子那一瞬間的緊繃都被青年看得一清二楚,「太好了,如你所見,我一直都想見你一面和你聊聊,先生拿給我的竹簡每回都不夠我看上兩天的,一個勁的跟先生多要了些你的作品,想要更加了解透徹。」
「聽先生方才所言,韓兄似是有看過李某所作之文……」
青年饒有興趣的觀察男子,此時緊閉著眼在等自己話語的下半段,這附小模樣倒是比剛才討喜的多,「難道對李某就沒有任何想法嗎?」
男子生平第一次覺得心跳得這麼快,緊張得像是要從口中蹦出一般,偏偏青年一句話還得要分段說才好,不知是特意要看自己出糗還是其他的什麼,可是青年只有問自己有什麼想法,男子左思右想就是不記得在哪聽過這沉靜又溫和的嗓音。
「那、那個……我們是在、哪裡見、見過?我、我記不得了,不、不好意思。」
青年不禁一愣,仔細一想也就明白了,那日見面男子根本就沒有直視過他的眼睛,全程看著地面好似有黃金吸引著他的目光一樣,自是不記得自己的相貌了,青年呼出一口長氣,「幾日前,韓兄還曾向我問過先生去向,李某回答先生已經離去有一陣子了,應已回到府上了。記得嗎?」
男子這才有如醍醐灌頂,臉上的神情也是一副「原來是你」的樣子,「自、自然是記得,只、只是當日一時、一時匆忙沒、沒能、能看清,像李、李兄如此俊朗的人定是、是十分難、難忘的。」
「在下韓非,韓國人,敢問李、李兄貴庚?」
「李斯,楚國人,今年二十有三。」
男子有些意外,青年看起來甚至還沒弱冠,沒想到實際上和自己差不多,「韓非不過虛長幾歲,稱你李斯可否?」
「既然如此我李斯字通古,不如直接叫通古?我便稱你韓兄?」
青年試探性的說道,男子面露難色又說,「不、不然……你我互稱姓名如何?韓非無字無號,如此也不佔你便宜。」
青年被男子的邏輯給逗笑了,眉眼彎彎的應下了男子的提議,男子也因為青年此時有別於方才刻意營造出的笑容而放鬆下來,也同青年一起笑了。
在這一次偶然的機緣巧合下,青年和男子相談甚歡、彼此越來越投機,時常同進同出、共同商討天下事還有未來志向。
當時青年志向未定,只想著要做一番大事,可男子早已下定決心要回到韓國效犬馬之勞,也邀請青年往後若是還沒有所決斷,可以到韓國來作客。
青年笑著應了。
【內容試閱2】
〈刺客無名〉(嚴妝)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
驟雪初霽,落雪漫天捲地地落下,猶如鵝絨般紛紛揚揚,模糊了天與地的界線,將世界染成皓潔的顏色,銀裝素裹的模樣,寧靜而深切,晃若一切塵囂皆隨著冬雪睡去,飄零無聲。白雪的冰香雜揉著土壤的濕潤氣味,將人們輕易地籠罩,彰示著寒冬漫漫,大地靜寂,恍惚間,那兵馬悾傯、戰火擂鼓、喋血山河的亂世早已在這風雪中消弭成了前世或是更久遠之前。
「先生……。」
玄袍鐵甲的侍衛,踩著規律的行軍的步伐,踏碎了一地霜雪,經年握著兵刃,帶著厚繭的手推開厚重的木門,門閂發出聲響,身不由己地向兩側敞開。
屋內一人循著聲音抬首,雙眸早已失明,蒙上了紗布,懷裡靜靜躺著一把筑,筑頸細長,上有絲絃縱貫並列,樂器漆木上透出光澤暗啞,如同主人早已不復光明的眼,一身粗簡布衣,長髮披散,與秦國宮殿中的雕梁畫棟相比,顯得格格不入。
「詔樂師高漸離入殿為王賞雪助興。」玄甲侍衛的聲音低沉地宣達著秦君的詔令。
高漸離循著聲音抬首,摸索著起身,步伐踉蹌卻仍緊抱著懷中的筑,猶如懷抱著汪洋大海中唯一的浮木,唯一的依歸,沉重非常。
落雪染白了他的髮,刮花了他的雙頰,凍僵了他的指尖,吐露出的空氣尚未來得及消散便凝結成了白霧,單薄的布衣阻擋不了霜雪的冷意,一寸一寸浸入骨隨,刻劃成壓抑不住的顫抖,路途跌撞,在雪地上印下了一行雜亂斑駁的印記。
瑞雪兆豐年,嬴政見此等祥瑞之相,不由得心生喜悅,遂憶起高漸離的筑聲,筑音繞樑,響遏行雲,激徹時聲振林木,婉轉時如泣如訴,技藝精湛,清耳悅心,非尋常人能所及。每每高漸離擊筑,總使秦君不由自主地耽溺沉醉,一絲一絃牽動人心,親近之意日以俱增。
簷外落雪紛揚,將秦國宮殿籠罩,暈染成冬日的顏色,秦君凝視著那名雙目早已渺芒的樂人,曾經的燕國名士,易水河畔最後的送別。
高漸離手執筑尺,手腕輕揚--
秦莊襄王駕崩後,十三歲的嬴政被立為秦君,呂不韋為相,獨攬大權,又與太后趙姬有染,直至秦君政親政前夕,其門客嫪毐與太后發動叛變,早已知情的秦君於宮中部屬三千名精兵,擊敗叛軍。嫪毐叛逃遭逮後,秦君政將嫪毐車裂,曝屍於市,將太后囚於萯陽宮,並摔死其與嫪毐的兩名私生子。次年,免除呂不韋相職,放逐巴蜀。
秦君政取回政權後聽取貴族所言,下《逐客書》,欲逐出六國食客,但李斯上書《諫逐客書》勸阻,而重新重用了各國人才,任用尉繚和李斯等人,展開一統中原之大業。
秦君政十一年,趙、燕兩國發生戰爭,秦國藉機攻取趙國,奪取趙國國土。至此,原本蟄伏於西方的秦國開始向東方探出野心的爪牙。
秦君政十六年,魏國與韓國將土地奉獻給秦國。
秦君政十七年,韓國遭秦國滅亡,次年,秦國將軍王翦大破趙軍,並俘虜趙王。秦國再也按耐不住,撕開了亂世的面紗,兵馬倥傯、喋血山河,烽煙連綿成了一幅帛書,刻劃了歷史的更迭,戰鼓雷鳴,輪轉朝代的興衰。
燕國位於中原東北方,東部沿海有漁鹽之利,北部出產放牧業,南部盛產黍稻粟菽,山地有礦物產出,運河水利通暢,冶鐵匠藝純熟,物產豐饒,城市繁華,阡陌交通,國勢昌盛。燕昭王死後,太子燕惠王繼位,遭齊國施反間計,燕惠王中計,以騎劫代替了原主將樂毅之位,騎劫平庸無能,並無任何軍事才能,造成燕國軍心動盪。惠王為燕相所殺後其子燕武成王被貴族們立為傀儡,迎合秦國之意,一同侵略趙國,投入了亂世的動盪迷局。
燕國薊城。
燕國商業、匠藝發達,城市興榮,一般城市如此,三都主城薊城、中都與下都武陽城繁華更盛,街市井然,商販林立,人流竄動,儼然一片盛世光景,恍若城牆之外,亂世的鐵騎早已平息,秦國的野心不曾有過,亂世之中的凡夫俗子們,只能亦步亦趨地過著往昔的生活步伐,小心翼翼地等待著戰亂的擂鼓敲響城門,誰也不會知道他們的家國會在哪時哪刻敲響覆滅的警鐘。
亂世浮沉,芸芸眾生,多少身不由己的嘆息,多少王侯將相的野心、謀士的機關算盡、桃花樹下伊人如夢、阡陌巷弄萬家燈火,盡消逝於馬蹄揚起的塵沙,青史無名。
一身著粗布衣,腰間配劍,身材高大精壯的男人,步履生風,眉宇如石刻,髮以玉簪束起,鼻樑鋒挺,雙眸銳如鷹目,唇薄若冰刃,彷彿工匠細細雕琢的珍品,鋒芒暗藏,俠骨丹心。
只見男人自酒肆前停下腳步,則了角落無人的桌位入座,抬手招來了店夥計:「來兩斤酒、一盤下酒的菜兒。」
店夥計面上堆滿了笑,勤快地端上了兩罈子清酒與下酒的菜:「客倌你的好勒。」
抬起酒罈傾酒入碗,燕國物產豐饒,連帶著釀酒技藝純熟,香氣醇厚,未飲先得三分醉意。
齊國、衛國至燕國,在多國間輾轉許多個年頭,胸臆中懷抱著多少抱負,但仍無所伸展的餘地,抬眼望向摩肩接踵的市井小民,視線驟然模糊,他突然想不起來家鄉的樣子,想不起那遷居的異鄉,到了這裡,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話語,連姓名都不復存在。
他學著那些燕國人喚他的樣子,如同牙牙學語的嬰孩一般,嗑嗑拌拌、小心翼翼地,呢喃著:「......荊軻。」
突然幾名大漢笑著走入酒肆,拍了拍他的肩,兀自入座,又與店夥計加了酒菜,荊軻回過神,看清了來者幾人的容貌,大笑了幾聲,將身前的酒碗斟滿,仰起頭一飲而盡。
其中一人將腰間掛著的一串生肉遞給夥計,讓夥計替他們燙熟了入菜下酒。
他們將腰間掛著的屠刀隨意放在案上,不同於荊軻腰間的兵刃,那是屬於他們的生活的工具,他們是屠夫,屠狗的販子,商市中的販夫走卒。
酒過三巡,幾名漢子都染上了三分醉意,豪放不羈地談笑,彷彿多年的好友一般。
幾人在酒肆中恣意飲酒暢談,誰又能想到,如今與屠狗販子為伍的荊軻,曾是那仗劍遊歷,心懷壯志,曾是親臨王殿遊說一國國君的謀客。
荊軻憶起與他們相識的場景,那日,初至燕國的他正在商市中採辦,突然前方不遠處傳來爭吵聲與犬吠聲,只見幾名彪形大漢圍住了一個攤販,犯肉的攤位早已被破壞,地上一片狼藉,行人見狀紛紛繞道,這時攤販大娘望了一眼那處,面上帶著憐憫,搖著頭嘆了口氣道:「那廝也是個可憐人,妻子病了一時籌不出藥錢,走投無路只好找那些惡人借錢,可妻子卻去了,錢也還不出來,現在天天被砸攤,生意也無法做了。」
荊軻摸了摸腰間的錢袋問:「都沒有人幫忙嗎?」
「怎麼有人敢?誰都不想跟著遭殃,這些惡人我們可惹不起。」,攤販大娘擺了擺手,又嘆了口氣,「也只能偶爾將攤位上的剩菜留些給他,勉勉強強還能過得下去。」
惡漢刺耳的謾罵與譏笑聲迴盪在耳畔,他放下了手中的東西,走往吵嚷的方向,步伐沉穩,面色凝重,他逕自越過了那群吵嚷的大漢,彎腰將被推倒在地的屠狗商販扶起,只見那些欺人的惡漢愣了一愣,對著他叫嚷道:「你是誰?若不想跟著他一塊兒,就休管閒事。」
荊軻看了一眼被他扶起的男人,形容憔悴,粗布服上是多處縫補的痕跡,面上帶著驚恐、不安與悲苦的情緒,男人踉蹌著推開了他的手,聲音顫抖著,妻子重病,選擇與這群惡人借錢的是他,他不希望任何人捲入他應該承受的事情:「你走,這與你無關。」
荊軻轉頭望向那群惡人,揚聲道:「不就是欠了一點錢麼?他也沒有說他不會還,但你們天天阻止人做生意,他拿什麼還你?」
「他不還一日我們就鬧一日,你若想管,就連你一起遭殃。」惡漢惱怒,幾人提起棍棒就向他襲去。
側身避開迎面而來的攻擊,抬腳踹向彪形大漢毫無防備的臀部,見人笨拙的以臉著地,摔了一個狗啃泥,滿臉塵土混著鼻血,渾身狼狽,荊軻回身望著其餘同夥,神色淡漠如水,彷彿他所面對的並不是一群兇惡的漢子,而是一只毫無威脅的螻蟻,這眼神激起了他們心中的怒火,他們在此地橫行霸道多年,行人見了他們無不懼怕迴避,從未有人讓他們吃過如此大的虧,幾人一擁而上,眼中泛起了血絲,似要將此人撕碎了般,棍棒夾帶著風聲落下,卻撲了空,只見他身形一閃一晃間便從重重夾擊下毫髮無傷地退出,抽出腰間仍帶著劍鞘的長劍,彪形大漢們回頭追擊,可下手早已因怒意而變得毫無章法,荊軻橫劍阻擋,唇畔勾起了一抹泰然自若的笑意,招架了他們的攻勢,俯下身,劍鞘趁隙重襲上了他們的胸腹,疼痛使武器脫手而出,癱倒在地上,縮抱著身軀打滾,再也無逞兇鬥狠的力氣。
「這些應該夠還了吧,錢拿了就別再過來了,也別再做這種事了,蒼生百姓生活也不容易。」將自己的錢袋丟在他們面前,荊軻收回劍鞘,理順了衣襟的皺褶,回身拾回自己落下的物品,頭也不回地在人群中漸行漸遠。
幾日後荊軻再次來到商市中採買,卻發覺眾人望著他的眼神中,有著感激、好奇抑或是崇拜,他心下明白,定是那日騷亂後帶來的結果,他向來不喜出風頭遭受眾人的注目,可那日他實是同情那屠狗夫的遭遇,聽著那些惡漢的謾罵,於心不忍便出手相助。
也許還是太過魯莽了,他這麼想著,內心嘆了口氣。
經過屠狗夫的攤販前,突然有人喊住了他:「這位爺,煩請留步......。」
荊軻駐足,那男子見恩人停步,幾步上前,卻又被他如鷹般銳利的目光盯得說不出話來,支支吾吾的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這位大俠,咱、咱......」
他尚未說完,身後有人接了他的話,聲音豪放粗曠:「這位大俠,咱們替兄弟拜謝大俠相助之恩。」
又有一人道:「咱們正愁著他不願兄弟相助,只能見著他受辱,在旁氣得憋屈。」
只見幾名同為屠狗的販子說著走近,皆是同仇敵愾的語氣,同為屠戶,自小一同長大,情同手足,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兄弟一個人承受喪妻之痛,承受著那些惡人的為所欲為,卻無法出手,內心沉痛與憤怒全在荊軻教訓那些惡人時得以抒發。
「阿兄,你們......」受荊軻之恩的男子聽著兄弟們的話,心內百感交集,結髮妻子輾轉於病榻上,藥石無救時那走投無路的絕望,迫使他出此下策,可妻子仍拋下他撒手離去。他的妻是鄰居的閨女,兩家後門相對著,那時他還只是個青澀的小夥子,每日與兄弟們四處玩耍,不懂情為何物的年紀,總愛去扯那小姑娘的辮子,惹得小女孩兒氣哭紅了眼,可每當見了女孩的眼淚,心裡又堵得荒,掏心掏肺地哄,上樹摘果,下河摸螃蟹,直至女孩破涕為笑。那日,不知不覺已長成少年的小夥子,在後門望見了女孩,在桃花樹下,韶華正盛,對著他微微一笑,帶著少女初長的青澀與美好,這一笑,笑進了他的眼裡、心裡,刻入每個午夜夢迴,他與女孩成了鄉里間的一段佳話,兩小無猜,直至結髮,鶼鰈情深,可好景不常,結髮妻子一病不起,多少大夫都束手無策,藥石罔效,耗盡了所有方法,卻徒留遺憾。妻子逝後那群惡霸日日尋他討債,生活更加雪上加霜,髮小的兄弟欲出手相助,可他不願意讓兄弟們承擔他選擇後的成果,只能咬牙隱忍,每日受著惡漢們的破壞與謾罵,憤怒過、絕望過,也埋怨過,直至荊軻拔刀相助。
荊軻說道,聲音低沉平穩:「無事,只是看不過去順手罷了。」
「看兄弟你不是燕國人吧,來,咱們帶你走走。」他們熱絡地搭上了他的肩膀,他們已將荊軻視為自己的弟兄,心生親切與感謝。
至此與這些屠狗夫們熟稔起來,便時常相聚於商市酒肆中,飲酒談笑,遠離了戰國權謀、朝堂權貴、亂世漂泊,唯剩觥籌交錯間的真心以待,江湖俠義,單純無憂。
男子一襲白衣,背上背著的布包包裹得嚴實,身影頎長,白玉髮簪將烏髮冠起,面容溫潤如玉,恍若凝聚了紅塵間所有繁華,細膩柔美,悠緩行走於市井雜沓中,於酒肆前駐足。
桌前只有一盞粗茶,男子將身後包袱解下,指骨分明的手將包裹一層層解開,小心翼翼地,深怕傷了世上最珍稀的寶物似地,布下露出了漆木的色澤,絲絃縱相並列,頸部細長,肩腹較寬,是一把筑。
男子將筑抱於懷中,手執筑尺,手腕輕揚,修長指尖揉按絲絃,音韻流瀉而出,似有金戈鐵馬之聲,又似深谷幽澗,霎時人聲雜沓的酒肆靜了,市井商販們停下了叫賣聲,嬉鬧吠叫的狗兒止住了聲,駿馬束耳止步,只聞筑音,忽地,一聲低沉的合音突起,低曠豪放,若幽林虎嘯、刀影劍光,凌雲壯闊,卻又醞滿蒼涼,寂寥蕭颯,聞者心頭顫動,聽者屏氣凝神,歌聲遼闊,筑音肅殺,亂世英雄的悲涼與淒滄,盡收於此曲,兩人彷彿早已預先演示過千百萬次,不須言語便能意會曲中之意。
一曲畢,眾人久久無法回過神來,一時間大堂內靜若寒蟬,靜寂無聲,驟然一笑聲打亂了這片靜默,荊軻自位上站起,行至擊筑男子身前,傾醰斟滿了他的酒碗,白衣男子拿起酒杯,與之相碰,兩人一飲而盡,刀酒熱辣,直熨燙入胸臆之中,一立一坐,雙眸對視,他們皆自對方眼中望見惺惺相惜之情,筑音之中的凌雲壯闊,歌聲之中的俠義丹心,終在此尋到了屬於他們的知己,亂世中英雄惜英雄。
「在下荊軻,能否一問兄弟名姓?」放下酒碗,荊軻笑容酣暢。
擊筑男子亦是輕笑,白衣出塵,眉目如畫:「在下高漸離......。」
高漸離本為燕國人,擊筑造詣高絕,男兒心懷壯志,遊歷漂泊,卻久久未覓得一知心人,因而灰心喪志回歸故國,怎料卻在市井中遭遇如此知己,尋尋覓覓,終在回首之處,此生之幸。
紅塵有幸逢知己,一朝傾醉共長歌。
About Us
首頁
五週年企劃
試閱——〈初夏〉
試閱——〈秦商〉
試閱——〈千年以後〉
作品
無料
懷楚
秦葬
漢臣
唐風
孤晉